植田正治的超現實與平常心

《妻子在其中的風景 A》

(本文原載涴莎藝術雙月刊 2013 年 5、6 月號)

日本老字號攝影廠牌富士軟片近年推出一系列高度風格化的短片，名之為「浪攝流」，作為他們新系列數位相機的廣告。雖為廣告，但影像水準之高，獨立欣賞亦很可觀。即使並未直接指名，但對攝影稍有涉獵的觀眾應可輕易辨識，影片中的畫面、口白，明顯皆是向森山大道、荒木經惟、蜷川實花等當今最知名 (同時也是台灣最熟悉) 的攝影師致意。

 

去年此系列再推新作《浪攝流-初衷》，不見過往的粗礪、異色、艷彩風格，取而代之的是直白純樸的影像，帶點傻氣的人物直面鏡頭，一個一個自我介紹。這部俏皮的影片片末直接打上了「獻給  植田」，也許這是不少人首次聽到植田正治的名字，但片中那些仿「植田調」的影像能讓任何人會心一笑。

 

植田正治最為人熟知的作品《沙丘劇院》系列，在其家鄉鳥羽縣的沙丘拍攝，空無的背景、西裝筆挺的男人、畫框、黑色禮帽、疏離的人物關係，處處讓人想起比利時超現實畫家馬格利特，而植田正治也被視為超現實主義攝影的代表人物之一。

 

攝影之於超現實，是一個相當特別的媒介，因為攝影這項技術在本質上是為了紀錄外在現實而發明，然而這卻也是攝影能夠成為超現實的載具的關鍵。超現實的怪誕感必須奠基於對現實的描模，即使是繪畫上的超現實，同樣必須以寫實技法為基礎，以馬格利特為例，他的畫面中並不會出現什麼離奇的怪物 (《集體發明》中海灘上的魚人可算一個，但在馬格利特的脈絡裡，宜視為魚和人兩種物件的並置錯接)，也不採用任何前衛難解的繪畫技巧，而是詳實描繪尋常的人、帽子、蘋果、石頭等物件，以特定的大小和位置擺設，利用裁切、翻轉、複製等手法，產生意義與畫面上的變異感，此時對物件本身的如實再現，成為製造超現實感的重要條件。在這一點上，身為紀錄工具的攝影反而更具優勢，因為相機一直被人「誤解」為可以完全複製真實的媒介，而人類已經習慣相信眼見為真。

 

空間是形成植田正治作品基調的重要元素，空無一物的鳥取沙丘成為其創作的最佳舞台。著名的《妻子在其中的風景 A》中，天空、海面、歪斜的沙丘將畫面分割成幾個區塊，打扮慎重的四個人物錯落擺置在沙丘一角，彷彿是從另一個空間移植過來；另一幅《爸爸、媽媽和孩子們》，則以平整的沙丘為舞台，以水平視角拍攝，人物等間隔整齊排列在水平線上，各自擺出不相干的動作，創造出有如二次元平面般的世界，而人物則像是放在櫃子上的六個小人偶。沙丘的白與廣闊，吸去了現實的所有干擾，留下一個真空似的背景，現實的人物進入其間，就好像飄浮在太空之中。在攝影創作中，利用一點視覺偏差，可以讓整個世界傾斜、晃動、扭曲，但要把握這微妙的偏差，卻需要精準的眼力與強大的想像力。

 

然而，植田正治說道：「這些照片都是我帶著平常心，用很平淡的心情拍下日常生活中所遇到的人和事。」

 

在他自述攝影生涯的短文集結成的《植田正治小傳記》一書中，對於超現實的處理其實隻字未提，好像一切只是將眼睛所見的景象單純紀錄下來，不僅標題平鋪直敘，少有任何暗示性或提示意念的字眼，偶見說明亦是簡單白描，對他來講《妻子在其中的風景 A》的奇幻景象只輕描淡寫地說是「點綴著人物的風景照」。在他的敘述裡，自己的形象再平凡不過，只是個熱愛攝影的業餘者，一生都在自己的家鄉拍攝，秉持著「紀念照」的風格，為個人攝影生涯中遇見的人物留下記錄。他多半使用 6x6 的中型相機，中規中矩的方形比例，人物直視鏡頭，他說：「因為我住在鄉下，因此覺得正面直立的姿勢才是鄉村的樸素味道。」但這些聽起來平凡無奇的紀錄作品，其實多半經過他的編導安排，人物的姿勢、眼光投注方向、相對位置等，都經過選擇，於是人物與背景雖是真實的，但組合起來有種抽離感和表演性。他自己說道「我喜歡揭示出攝影家輕微介入的影像。」既保留了鄉村特色，又具有前衛風格，融合紀實與演出，形成植田正治特有的幽默感，並且能持續從平凡的現實中創造新鮮的影像。

 

「即使從早拍攝到晚，但為了一張《傑作》的誕生，一切都是值得的，這就是攝影。不要過度思考，只要在日常生活中發現一個主題後持續不斷拍攝，這就是『攝影』的實踐方法。」秉持著單純的意念，滿腔熱情而平淡地去實踐，就這樣攝影了數十年。今年是 2013 年，1913 年出生的植田正治百歲誕辰，鳥取縣的植田正治寫真美術館目前正在舉辦各項紀念活動。